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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的晚餐[番外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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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的晚餐

林如雪是在自己家樓下的綠化帶一排長椅上看到何振華的。

那時候是晚上,一束束美輪美奐的燈光交替著打在他慘白的臉上。他的雙頰明顯凹了下去,一雙眼睛又大又突,像菜市場裏死去的魚的眼睛。

林如雪一開始沒認出他,她一整天都在為準備房子出售的文件奔波,好不容易整理好了回到家已經是傍晚。她饑腸轆轆地進了便利店買一根烤腸當晚餐,等出來時那雙死魚眼就盯上了她。

林如雪朝他一開始看的方向望去,發現是一個賣牛雜的路邊攤,再回頭看他不斷滾動的喉結,瞬間明白了。她轉身回到便利店買了一根烤腸和一碗魚蛋車仔面,在何振華渴求的眼神下走到他的面前。

“吃吧,阿叔。”

何振華難以置信地眨眨眼睛,隨後又像怕她後悔一樣狼吞虎咽起來,吃著面時還嗆了幾口。

林如雪又給他買了一瓶冰水。

“謝……”何振華哽咽著說謝謝,眼淚滴滴答答流進食物裏,“你真的是個好人。”

說完,他又低著頭吃東西。他的頭發有點長,亂糟糟的,身上的衣服也有明顯的泥塊。林如雪不自覺用法醫的角度觀察他,猜測他是從家裏走丟的老人,便問:“阿叔,你叫什麽名字?是自己從家裏出來的嗎?”

何振華全身狠狠一抖,險些把手裏的塑料碗打翻。

他掀了掀眼皮,形容狼狽地看著林如雪:“我……我叫何振華。”

“何振華?”

“嗯,你認識我?”

林如雪搖搖頭:“只是和一個前輩的名字很像。”

“哦,”他仰頭灌了一口水,又悲哀地說:“也是,這個世界上應該再也沒有人認識我了。我的老婆死了,我沒有家了。”

林如雪耳尖一動,借著燈光再次觀察他的樣子,看到他因為咀嚼食物而鼓起雙頰時,才逐漸和印象裏的老年男人重合。

“你的老婆死了?”

“嗯,癌癥走的。剛走不久,臨死前她和我說這一切都是我們作的孽。”

何振華默默哭了起來,他面前的幹拌面逐漸濕潤。林如雪給他一張紙巾,他胡亂往臉上擦,擦出來的還有一團團黢黑泥塊。

“作孽?”

何振華大概是感恩林如雪的救命之恩,又或者想到自己再也沒有人關心,幹脆一股腦地把自己的事情都說出來。

“以前在這一片曾經發生過一起入室殺人案,”他用手指了指對面街,“兇手是我的……朋友,我欠了她很多,所以幫她汙染了物證,讓她逃脫罪名。”

林如雪知道他說的是靳芳容,但她假裝不知道,小小地驚呼一聲。

“那你豈不是幫兇?”

“我是幫兇,”何振華坦率道,“我何止是幫兇,我還是造成這一起命案的兇手。”

林如雪急忙問:“什麽意思?”

何振華飛快看了她一眼,見她這麽著急,心裏覺得有些不安,但連日來的饑餓感此刻被飽腹感取代,他的大腦也開始暈暈的。

“我是個罪人。如果不是我,根本不會有這一起命案。邵建安不會死,阿芳也不會殺人,阿薇……阿薇可能也不會走到今天的路。”

“我老婆死後,我主動聯系上警方自首,就是想減輕我的罪孽。可是,可是他們根本不給我這個機會。他們說案子的追訴期已經過了,根本沒有辦法給我定罪。”

“那個警察……他、他還說這裏不是我洗清罪孽的懺悔室,我已經傷害了很多人,我的罪是心裏的罪,它會伴隨我一輩子。”

何振華崩潰大哭:“我真的接受不了,我現在一閉眼就能看到我老婆死前那麽痛苦的樣子。她和我說,是我們的錯,她之所以會這麽痛苦,都是我的錯。她說,是上天不原諒我們,是法律不原諒我們。”

“然後呢?”林如雪問。

“然後我去了教堂向神父懺悔,可是神父沒有說話。我又想著把身外物都拋棄了,我把錢全捐了,打算去出家。可是住持又說我塵緣未了,來這裏只是為了讓自己好受點。我最後想著佛門不行,我就去做道士。但是……”

“我真的受不了苦,每天擔柴挑水真的很辛苦,我還從山上滾了下來。”

“……”林如雪無言以對,但終於明白他一身泥濘從哪裏來的。

“我好餓,我也想過自己會餓死,”何振華繼續說,“但是小姐你出現了。是不是上天開始原諒我了?”

何振華乞求地看著林如雪,可她只是靜靜地和他對視,既沒有安慰,也沒有厭惡。對視了幾秒後,何振華又開始說。

“我又癡心妄想了,你只是好心人,你不是上天。沒有人能原諒我,包括阿芳。”

“你說的阿芳究竟是誰?”

何振華眼神閃爍,思考了片刻才說:“阿芳……是我這一輩子最虧欠的人,也是我最佩服的人……”

70年代的法醫學院並不好考,天資平庸的何振華連續落榜。他的家裏還算富裕,為了讓他吃上警察這個鐵飯碗,利用關系金錢上下打點後終於讓他成功入學。開始的第一天,他就註意到教室裏為數不多的幾個女生中穿得最樸素的靳芳容。

和何振華不一樣,靳芳容是他們中年紀最小,最有天賦的。那個時候,就連最重男輕女的老教授都不得不誇她幾句。

何振華雖然天分不行,但礙於家裏的壓力和對前途的渴望,經常向班裏幾個男生請教問題。男生們覺得他是走後門的,都不愛搭理他,只有靳芳容肯教他。

靳芳容長得漂亮,為人細心。何振華沈溺於她的美貌,又欽佩她的才華。終於在半年後,他們兩個隱秘地相愛了。

因為有了靳芳容這個愛人,何振華的自卑感在日常生活中瘋長。為了不讓自己和靳芳容看起來差距那麽懸殊,他總是在下課後悄悄溜回實驗室去做實驗。

然而這段時間裏,他的成績越來越好,靳芳容的衣服卻越來越舊,甚至有幾次她的袖子都因為寫字而磨出了洞。

何振華知道靳芳容的家境並不算太好,她家裏不止她一個,還有一個妹妹。為了不讓愛人在冬天那麽冷,他還特意買了兩條一模一樣的圍巾。

但就是這一條圍巾,徹底劃開了他們的命運。

“那是一個冬天,我戴著我們的情侶圍巾進行實驗。那天風很大,我忘了關窗。剛點著酒精燈,那個風就把火吹到我的圍巾上面。我慌裏慌張地扯掉圍巾,又不小心打翻了上面的化學儀器。火勢瞬間變得很大,我整個人都六神無主,只把手上的圍巾胡亂扔到地上就跑了。我跑了很久,經過一條河的時候我想過跳下去。因為我知道這件事一旦被發現,我一定會被學校開除,我家裏好不容易把我送進來,要是我被開除,我一定會被打死的!”

“所以我試探性地往河邊走,但是太冷了,我下不去決心。然後我又接著跑,我一直跑,漫無目的地跑,最後我跑到了阿芳的樓下。”

“阿芳很快就發現我來了,她戴著我的圍巾出來,沒過多久就看出我的異樣。”

“畢業之後,你能不能帶我離開這裏?”靳芳容沒頭沒腦地問一句,當時何振華腦子一片混亂,只下意識點了點頭。

“那你把罪責推到我身上吧,”靳芳容突然說,她把圍巾脫下來,一圈圈圍到何振華脖子上,“我家裏不讓我讀書了。”

“什麽?你讀得這麽好,為什麽……”

“我妹妹也快要上學了,家裏供不起兩個人上學。我媽給我找了一個教師的工作,她說教師也算是鐵飯碗,工資不低,有了錢我也能一起供妹妹上學。這樣家裏的開銷壓力就沒這麽大。”

“這怎麽可以!”

靳芳容不說話。

何振華心裏卻泛起點點希冀,“我還有一年多就畢業了,等畢業以後我到了警署工作,我們就結婚。到時候我給你家裏一大筆錢,你以後就只跟著我。”

靳芳容點點頭,臉上被寒風刮得緋紅,但他們誰都知道這不是害羞的意思。

靳芳容如計劃所說的自己出來頂罪,老教授恨鐵不成鋼,但也只能按照校長的意思將她開除。在靳芳容被開除的那一天,何振華默默站在人群裏目送她離開。

“你是個人才,你平時不是挺懂事的嗎?怎麽會這麽糊塗!”老教授痛心疾首地說,但靳芳容只是瞥了一眼人群裏的何振華,隨後向老教授鞠了鞠躬。

“然後你們結婚了?”林如雪問。

何振華一行淚落下來,今晚他已經哭了很多次了,但這次最安靜。

何振華家裏富裕,他又因為靳芳容的犧牲一畢業進了警署當法醫,很快他的身價就水漲船高。家裏人給他定了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。

女方就是他後來的妻子。

自從靳芳容頂罪後,何振華就很怕見到她。他最怕看她的眼睛,因為總覺得裏面有著數不清的怨恨和責怪。

甚至在他適應不了法醫這個工作時,他也會憎恨她的犧牲。

所以當得知家裏人給他定親,他第一反應居然是松了口氣。他如家裏人所願地和未婚妻相處,吃飯,約會,像一對真正的戀人。

而他的戀人,被他徹底拋諸腦後。

等靳芳容察覺過來,已經是何振華要結婚的頭一天了。

“對不起,阿芳。家裏的安排,我……”

靳芳容沒有說話,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後,咬牙切齒地說:“你欠我的,你別想著不還。”

何振華為了這句話提心吊膽了好幾年,等到那一通電話撥通,他知道他該還的時候來了。

“所以你幫她作了偽證。”林如雪聽完後長舒一口氣。

何振華點點頭,他嘴邊還有醬汁,但沒有人會幫他擦:“我老婆也知道這件事。因為我太懦弱了,我經常心神不寧,所以我老婆很快就察覺到這件事。”

“你既然這麽害怕,為什麽還要做?”

“因為我欠了阿芳太多了,如果不是我,她可能不會遇到那種人渣,她也不至於痛下殺手。我們也許會過得很平淡,但至少……”

“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,”林如雪客觀點出,“靳芳容已經死了。”

何振華身軀猛地一顫,他根本沒有提及過靳芳容的死亡。他愕然擡起頭,發現林如雪有一點點眼熟。

“你是?”

“我入行那年,你剛好在交接,你應該已經不認得我了。”

“我是林如雪法醫。”

何振華笑了,他胸腔發出沈悶的轟鳴聲,他說:“我曾經最討厭法醫這個職業,沒想到我努力維持生活的金錢是法醫這個工作給的,我餓死前的最後一頓晚飯,也是法醫給的。”

“金錢?”

“人做壞事一旦開了一個口,就不會再關上。只不過後來的我不是為了還債,而是為了錢。”

——

“……所以說,”趙忠為皺眉問,“他不止為靳芳容作過偽證?”

“應該是這意思,我沒問,他大概是不想面對我,說完就走了。”林如雪嘆了口氣。

趙忠為聽完沒有說話,明顯陷入思考。林如雪說這件事不是為了讓他費心,所以拍拍他的肩膀讓他松弛點。

她邊拍,邊環顧四周:“誒,今天怎麽沒有看到阿風?”

“他可能是忙著帶孩子。”

林如雪一驚:“他們還在一起?”

趙忠為撇了撇嘴:“是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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